這給艾德里安的離間提供了契機：“我初到瑪倫利加時，叔父就曾介紹過您和總督為這座城市作出的貢獻，我因此對您十分敬仰。但您的好意若是被心懷不軌之徒曲解利用，我擔(dān)心有人會借此大做文章，這不可不防啊?！?/br>
    無論年輕人的暗示出于什么動機，銀行家不得不承認，他的確說中了某種不可告人的隱憂。

    當(dāng)然，艾德里安的每一步行動都是有根據(jù)的：要不是銀行家等人與楚德的合作關(guān)系本就脆弱不堪，他恐怕很難用三言兩語撼動建立他們之間的利益同盟。

    身為替權(quán)貴辦事、并借權(quán)貴之力達成目的的“獵犬”，楚德顯然有自己的野心，也正是這份野心成就了雇主與賞金獵人之間心照不宣的默契。同時，介于雇傭和合作之間的關(guān)系注定了他們不會產(chǎn)生純粹的信任。

    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尤其是需要拋出替罪羊、讓身居高位的幕后者全身而退的時刻，“該舍棄誰”這個問題根本用不著思考。

    艾德里安鮮見地使用著勸誘的語氣，某些時刻像極了他那漂亮而強勢的叔父：“您不覺得,楚德會長不僅知道的太多，還正在逐漸偏離瑪倫利加的航線嗎？”

    ——要是過于信任那個男人，遲早會被他膨脹的權(quán)欲背刺一刀。

    誠然，楚德給他們榨干瑪倫利加的價值帶來了方便，但這份時令性的“方便”很快就會讓位給貽害無窮的“威脅”。眾人都對其中隱秘心照不宣，將這視作楔在心邊的一根刺。拔掉它是遲早的事，艾德里安則將這層威脅直白地點了出來，無形中提前了他們采取行動的時機。

    銀行家忽然覺得這位年輕訪客陌生得可怕（雖然他們本來就不熟）：“托雷索家的年輕人，你告訴我這些，想必有什么目的吧。難道是你們的族長或者索菲婭夫人差你來做說客？”

    “我是誰的說客并不重要。”艾德里安莞爾一笑。“對您好，對瑪倫利加好，這才是最要緊的。在顧大局、識大體這方面，我還得多跟您學(xué)學(xué)呢?！?/br>
    只要把話說到這種程度，再加一點適當(dāng)?shù)姆畛?，艾德里安相信此行已?jīng)達到了預(yù)定的目的。

    艾德里安離開后，銀行家對著那杯漸涼的殘茶思慮良久，抬手叫來自己的親信。

    “你去趟總督府，把那個秘書請來，就說有重要的事情相商。還有我那幾位老朋友，你知道都有誰?！便y行家摸著下巴，低聲補充了半句?！百p金獵人協(xié)會的楚德除外?！?/br>
    ——這就是座用金錢堆砌起來的城邦，每個人都在追逐利益。

    走過銀灣塔前以青藍色釉面磚圍起的花壇，擁抱神像的水池清澈見底，鳥鳴乘著海風(fēng)飄進每一個向街道敞開的窗口。

    艾德里安不由得想起初來瑪倫利加時，索菲婭曾經(jīng)對他說過的話。

    路易斯也說：這個世界本身就是一場大災(zāi)變，誰都無法從中逃離。

    從貴族到平民，從商人到漁夫，乃至已經(jīng)徹底退出歷史舞臺的無光者，“我們都是任由欲望和恐慌擺布的棋子”。

    那些意味深長的教導(dǎo)總是以令人難以釋懷的方式應(yīng)驗。艾德里安原以為自己只是個局外人，可事到如今，他不僅無法獨善其身，還必須學(xué)著利用這里的一切——包括規(guī)則，包括權(quán)力，也包括人——去達成自己的目的。

    他曾無數(shù)次想：為科馬克大師復(fù)仇，是否也算一種私欲？

    但艾德里安不打算用更崇高的理由粉飾真實的動機，哪怕這看起來流于“自私”。是的，他就是想以自己的、托雷索風(fēng)格的方式，借助這座城市的陰謀家們早已心照不宣的游戲規(guī)則，讓楚德為路易斯所遭受的一切付出代價。

    不是一了百了的死亡，而是在死前將虧欠他人的種種痛苦品嘗一遍。

    被欺騙，被出賣，被污蔑，在身心煎熬中一步步跌進命運的谷底，這是楚德早就該面對的懲罰。

    清除藏在飛獅公館的內(nèi)jian是第一步，讓顯貴們對楚德心生芥蒂是第二步，這之后的發(fā)展用不著艾德里安刻意推動。

    聽說守衛(wèi)將落在沙城的幾個庫爾曼人押回瑪倫利加的時候，楚德還只是心里一驚。借著與監(jiān)獄的關(guān)系，想方設(shè)法弄到幾名在押犯的供詞，確認他們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將軍也尚未掌握直指自己的線索，這才勉強松了半口氣。

    而當(dāng)埋在飛獅公館的眼線不再送出情報、如在一夜間銷聲匿跡，相熟的總督秘書以及其他“合伙人”連續(xù)幾日對自己避而不見，他真正感覺到了危機的降臨。

    然后，城里開始出現(xiàn)新的流言：庫爾曼人供出了他們在瑪倫利加的同謀。除了試圖殺害呂西安將軍，這位同謀還在籌劃勾結(jié)外族、劫掠瑪倫利加的陰謀。

    傳聞出處不詳，看押庫爾曼囚犯的獄卒們也對此不置可否。而消息傳播的過程中，每個人都可以照自己的口味添油加醋，塞進些獵奇或危言聳聽的情節(jié)，就像不久前圍繞“殺人犯路易斯”編排的小道消息。

    流言越來越變味，以致于呂西安將軍不得不讓手下張貼告示、澄清謠言，但所有人還是樂此不疲地猜測這位“同謀”的身份。民間不斷豐富的“嫌疑人”名單中，自然也出現(xiàn)了楚德的名字。

    名單上的大多數(shù)人或許會一笑置之，可楚德只覺得那些提到他名字的聲音分外刺耳。

    他大概知道是誰放出的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