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因和血液
上城東邊空氣里飄浮著紫藤花和灰泥老宅的味道,帶著初夏夜色特有的清涼。 或許是因為連日降雨剛停,地面還有些濕潤。 夜風微帶涼意,拂過沿街栽種的海棠樹和銀杏葉尖,掀起一陣淡淡的土壤氣息與開花樹木的甜香。 麥迪遜大道往東的幾條街上,錯落的灰磚建筑隱匿在梧桐樹影間,聯(lián)排靜靜矗立在一排噴泉雕塑和鍛鐵圍欄之后。 二十世紀初建的宅邸,米色石砌外墻被風雨打磨得沉穩(wěn)而優(yōu)雅,屋頂高聳而不夸張,黑色木門在暮色中似乎暗喻著一頁厚重的歷史。 聽聞桑德拉所說,這棟房子曾是沉惜恩搬去英國前居住的地方,在安琪出生前很久。 或許對他而言,他記憶中的時光都封存在這棟宅邸的樓梯回音,油畫墻面和月光灑入地毯的瞬間里。 而對于安琪而言,她暫且屬于這里的訪客。 她剛剛收尾工作,腳步匆匆趕來,這是沉惜恩安排的亞裔太平洋住民紀念月慶典后的小型酒會。 昔日空曠的住所今日再次燈火通明,白色雕花窗簾在晚風中輕輕搖曳,鍍金黃銅的門環(huán)在夜色下泛出古老的微光。 門前走走停停黑色凱雷德轎車,來客也是些有色人種里的要人,由于私人聚會并無媒體界的人悄然現(xiàn)身。 安琪身穿一襲材質考究的淡灰藍色真絲長裙,線條簡潔。 她在意大利時膚色又曬深了些,肩膀和鎖骨處帶著暖調的光澤,從海岸的陽光走進紐約的夜晚。 她外披白色披肩,一路穿過后花園石徑通往屋后側門。 石磚還殘留著雨后潮潤,高跟鞋底與地面偶爾碰撞出細微水聲。 糟糕的交通讓她已有些晚到,或許是想要趕著去見人,她腳下略急,一轉彎便與迎面而來的侍者撞上了。 年輕男孩手上托著一盤酒杯,慌張間杯盤傾斜,一整杯紅酒灑在安琪裙擺上,他自己也跌坐在地,鼻梁上的圓框眼鏡摔在一旁,鏡片碎裂。 “天呢!對不起,我真的太抱歉了!” 侍者顯然看起來有些手忙腳亂,似乎是經驗不足的見習生,臉上色煞白。 他慌亂地想撿起眼鏡,手卻發(fā)抖得幾乎拿不穩(wěn)。 “有撞到哪么?” 安琪輕輕避開人群蹲下身替他拾起鏡框,語氣平穩(wěn)。 “不,天呢…我…我真的太抱歉了!”他緊張得看起來恐慌,“小姐你的裙子,都是我的錯,請務必讓我賠……” 她低頭看了看裙擺,染上的酒漬在月光下像朵洇開的玫瑰,卻只是淡淡一笑:“沒事的,別擔心?!?/br> 然后她看向不遠處的桑德拉:“幫他重新配一副鏡片吧?!?/br> 桑德拉點頭,帶那男孩退下。 安琪不再理會裙角,只整理了下披肩便走進主廳。 客廳穹頂高挑,水晶吊燈在天花板上折射出漫天細碎光芒,天鵝絨與金箔沙發(fā)低調而古典,墻上掛著德庫寧真跡,抽象卻力量十足,安琪暫且認為是她父親的品味。 天花板飾以淡金色藤蔓圖案,微光投影在白灰色調的墻面,細節(jié)處都是極致克制的富麗。 整棟宅邸深藏在東邊核心的街區(qū),距離弗里克收藏館不過幾條街,花園保留完整的十九世紀石灰?guī)r外墻,這樣的住宅早已稀缺得近乎絕跡。 她一邊跟著領路侍應生行走,一邊收攏肩頭微涼的風,沿著雕花木梯拾級而上,走進叁樓書房。 那一刻她有一瞬間感慨,或許沉惜恩兒時也是這樣走過一個臺階接著一個臺階。 手扶著雕花扶欄,身下是賓客在樓下輕聲交談的聲音。 她從未見過這個家的舊日模樣,卻好像在走廊的回音中隱約聽到那遙遠的時間縫隙。 書房中沉木書柜嵌滿法律歷史與經濟文獻,中央書桌上放著一瓶未開封的勃艮第紅酒。 橡木地板在她腳下略有響動,屋中彌漫著舊紙張與雪松混合的氣息。 與此同時樓下會客廳里沉惜恩正與新晉市長候選人交談。 新候選人帶著南亞血統(tǒng),年紀輕輕在左派年輕選民中口碑很高。 “真是無與倫比的聚會,能在這里和你見一面太好了。我一直很欽佩沉先生對城市議題的觀點?!?/br> “年輕選民的聲量越來越大,這對城市發(fā)展確實是一種活力。”沉惜恩語氣溫和,指尖輕觸酒杯。 “城市一直在變化,如果我們不用藍圖構造未來,那未來就會被別人定義。” “可惜城市從來不只是靠理想運作的地方。”沉惜恩沒有正面回應,只是微微一笑。 他將酒杯靠近,對方輕輕一碰,“敬更好的未來?!?/br> 這時一位侍者悄聲走近他耳邊道:“沉先生,沉小姐來了?!?/br> “年輕血液的加入,我期待著?!彼D了頓,向候選人頷首,“現(xiàn)在容我失陪一下?!?/br> 說罷,轉身穿過走廊,踏上樓梯,走進書房。 他推門而入,仍穿著那西裝,外套略微解開,神情一如既往地看不出表情。 他目光掃過她身上的酒漬,眉微挑:“提醒我一下,大都會博物館的宴會不是上個月么?” 她翻了個白眼,知道沉惜恩是在嘲諷她衣服上的污漬。 “在職場森林當孤魂野鬼習慣了,這衣服設計是年輕人里的新潮流?!?/br> 此話不假,她白天跑遍第六大道趕回堆積的工作。 “說起年輕?!彼f得輕描淡寫,卻轉身關上門,靠在門邊靜靜看著她,“你見過新的市長候選人?” 她靠在書桌邊搖搖頭,輕聲說:“有些理想主義的那位州議會成員?” “有他在,前州長的日子不好過了?!背料Ф鼽c點頭。 “這也代表接下來你要忙一陣了。”她看著他,嘴角抿起嘲諷的笑容。 “我認為意大利之旅讓你太愜意了,工作你也最好加倍補上吧?!彼粣偟刈叩酱斑叄巴饨譄舭唏g地反光在窗戶上。 安琪雖是第一次來到這里,但她不得不感嘆舊宅的每一道年輪似乎都與他們的新身份交織。 家族的陰影在這座樓宇中沉淀,而他們在血液里刻進的沉家基因此刻算是經過時間的洗禮正式歸位了么。 “愜意一定是我見到你后的感想的反義詞?!卑茬魇炀毜卮蜷_勃艮第,瓶塞發(fā)出一聲低沉的脆響,回蕩在書房的天花板下。 她給兩人各倒了一杯,遞給他時抬起眼,“說到意大利,我們一直沒有時間聊聊托比?!?/br> 他接過酒杯,手指骨節(jié)微緊,聲音很淡:“根據你的閑情逸致,工作上我要分配新的安排。” 她歪頭笑笑,“拜托,我從紐黑文回來后我就連軸工作,一刻沒停。只是一直沒機會問問你,關于托比的事。” 沉惜恩低頭輕啜一口紅酒,卻沒有接話。 安琪眨了眨眼,看著他刻意垂下的視線:“你不是回避問題的人。” 他眉眼微動,終于開口:“沒什么好說的?!彪S即話鋒一轉,“相反,我們應該談談諾亞?!?/br> 她立刻察覺出來,嘴角揚起一絲了然,“你還在關注我和他?” 他語氣淡淡:“事實上,你們現(xiàn)在是我最大的頭痛。你知道媒體每天筆下糟糕透頂的詞匯都被我攔下來了。一旦曝光即是危機。” 安琪輕笑了一聲,似乎帶著幾分自嘲地晃了晃酒杯:“我還以為只有卡爾維諾家才需要面對這種問題呢?!?/br> 他抬眸看她,眼神復雜,“當然我不攔下媒體,那兩人自然也會收買人心?!?/br> 屋外風起,白紗窗簾被吹起,勾起他們彼此都未說出口的沉默。 “我對小卡爾維諾很認真。”安琪像喝醉了一樣,但卻語氣令人驚訝的平淡地感悟到。 “很奇怪我竟然跟你說吧?我甚至都沒那么了解你?!卑茬鞫⒅料Ф?,“我要歸咎于基因和血液?!?/br> “基因和血液?你真是怪胎?!背料Ф魍蝗贿@么說。 “什么意思?” “以眼還眼,上次你這么說過我一次?!背料Ф鳠o情地嘲笑她。 安琪無奈的笑笑他,“基因一定是共享的?!?/br> “你來之前就開始喝酒了?”沉惜恩皺眉。 “不,沒有。為什么這么問?” “因為你酒品差到開始亂說話了?!背料Ф鞣艘乃嫉刭|疑她的胡言亂語。 “我現(xiàn)在很認真。”她的聲音不高,卻有種不容置疑的堅定?!盎蚝脱骸N覀児蚕硐嘟旧w里最偏執(zhí)、最難以馴服的部分。你不該是最能理解我的人嗎?” 沉惜恩眉頭輕動,沒立刻回應,只是端起酒杯,緩慢地晃著那一抹深紅的酒液,仿佛在壓住某種沖動。 他沒有看她,眼神落在杯壁的漣漪上,像是在避讓什么。 “我想你和小卡爾維諾都還太年輕?!彼D了一下。 語氣冷靜得近乎疏離,沒有刻意的輕蔑,卻也沒有一絲溫度。 “我不反對你和他繼續(xù)過家家?!彼^續(xù)說,“但如果你是認真的,不是所有人都能圍著你的情緒兜圈?!?/br> 沉惜恩緩緩將酒杯擱在書桌邊,骨節(jié)敲擊木面的聲音不輕不重卻像在打斷她的情緒。 他朝她走了兩步,站在書桌對面,居高臨下地看著她,語氣依舊溫和,卻帶著鈍鈍的力道。 “你加入快叁個月了,董事會里不少人質疑你的能力?!?/br> “我的位置像一顆從天而降的炸彈?!卑茬魈嫠a上,眼神里浮出一絲冷笑,“任何人都措手不及,質疑我,我也習慣了。” “你站在哪邊,不只是感情問題。也是利益問題。”他頓了頓,像在斟酌用詞。 安琪看著他。 “我是在提醒。”沉惜恩的眼神與她對上,眼底有些東西被強行掩下,“你要的東西和你該承擔的東西,不是一回事?!?/br> “說你真正想說的話?!?nbsp; 她沒有躲閃,也沒有回擊,只是慢慢吐出一口氣。 他抬眸,緩慢地開口:“諾亞的父親埃塞克,我們之間的事……還遠沒有結束。” 是安琪聽錯了,還是他真的說了“我們”? 空氣像一下子沉了。 安琪眉頭輕動,聲音壓低:“你到底想說什么?!?/br> “我現(xiàn)在說不了太多。”沉惜恩打斷了她,眼神堅定如冰,“但你最好明白,越靠近那一家人,風險就越近身?!?/br> 她低頭盯著自己的酒杯,指尖悄然收緊,骨節(jié)發(fā)白,像是想從那層玻璃后,攥出點什么實質的支撐。 “啊。”她平靜地說,“看來是我在卡爾維諾家做了太久無用功,我?guī)缀蹩焱浳沂钦l了?!?/br> 她抬起眼看著沉惜恩,神情沒有半點防備,也沒有試圖偽裝。 “安琪。”他叫她的名字,聲音低了許多,也沉了許多。 “你到底是在為了什么活著?” 她沒立刻回答。 沉默在兩人之間靜靜地鋪展開來。 過了好久她才輕輕垂下眼睛,她不否認她像在認領一種說不出口的恥辱,“我不知道?!?/br> 沉惜恩沒有立刻作聲。 他只是看著她,忽然輕輕笑了一聲,冷笑混著不忍又帶著些許失望。 “老天?!彼f,聲音低啞,“如果父親今天坐在這,他最希望看到的肯定不是你把自己賭在一段不該深陷的感情里?!?/br> “是啊,然后也許這就是為什么他死了。” 安琪仰頭一飲而盡,酒液滑入喉間的動作干脆利落,像是在結束一場談話,也像是把什么情緒硬生生吞了下去。 “你醉了。” 沉惜恩看著她,最終卻只是輕輕一嘆。 “你不是旁觀者了,安琪。你現(xiàn)在是在其中的人?!?nbsp; 他無奈地略微整理了一下西裝的領口,朝門口走去。 “那些盯著我們的人,絕不會只把目光放在你身上?!彼D身推門而出。 那扇門輕輕帶上,像是他始終無法說出口的那半句話,也被一并關在了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