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ngieamp;Andrew
書房只剩她一人坐著,窗外下起了雨。 纏綿的細(xì)雨帶著夜晚特有的潮氣,一下一下敲在窗檐的銅質(zhì)欄桿上,像刻意壓低音量的交響。 安琪仰頭望著天花板,像是在試圖從那道嵌花石膏紋理中看出一段曾經(jīng)存在的答案,又像是在極力壓下內(nèi)心升起的某種沖動。 她像是在確認(rèn)什么。 過了片刻,她伸手按下身側(cè)一枚不起眼的銅質(zhì)按鈕。 金屬的咔噠聲短促而冷清,打破了整間書房的停滯。 不久,門口傳來兩聲輕得幾乎聽不見的敲門聲。 “進(jìn)。”她的聲音低而松動,帶著雨聲襯底的朦朧。 門開了,是那個先前不小心灑了她酒的年輕侍者。 他換下了侍者制服外的外套,只穿著灰白色的襯衫,眼神依舊帶著怯意。 對方怯怯地探進(jìn)頭來,眼神仍有點飄忽,小心翼翼地像是隨時準(zhǔn)備道歉。 “沉小姐,是需要補(bǔ)酒和雪茄嗎?”他說話時聲音細(xì)細(xì)的,帶著一種極小分貝的溫順,幾乎不敢正視她。 “是你?!彼Z氣中沒什么意外,只是輕輕點了點頭,隨手一指角落柜上的木盒,“都在那里?!?/br> 男孩走近幾步,剛想做出動作,不小心又踢到桌腿,發(fā)出一聲低低的悶響。 他整個人微微一震,他像是被驚到的小動物那樣頓住,一動不動。 安琪低頭看了他一眼。 “抱歉…我還不太習(xí)慣?!彼⒖痰吐暯忉專Z調(diào)急促而局促。 “還好嗎,放輕松?!彼p輕笑了一聲,笑里沒有責(zé)怪,反而帶著一絲過度用力后的疲憊。 男孩怔了怔,他第一次在沉家聽人用這種語氣和他說話。 她的笑很淡,像那一滴雨打在窗戶上的雨,倏地滑開。 他眼神慌忙移向一邊,低頭小心地去取酒,手指碰到玻璃瓶身,指節(jié)微微發(fā)抖。 她看著他笨拙地取出酒瓶,又伸手摸向那盒雪茄,忽然開口:“你叫什么名字?” 他像是沒料到她會問,手一抖,差點打翻瓶身,忙將那支酒穩(wěn)住,抬頭看她,“我是…安德魯,沉小姐?!?/br> 沒了眼鏡的安德魯?shù)哪標(biāo)查g顯得稚嫩起來,眉眼清爽,睫毛濃密得過分,他那雙本來因近視而躲閃的眼睛,在鏡片遮擋消失后,反倒有種莫名的坦率。 安琪盯著他,視線從他稚嫩的下頜滑過,落在他鼻梁上方那副已經(jīng)不見的眼鏡位子上,“你不戴眼鏡看得清楚么?” “是,我還好,沉小姐?!彼行┟銖?qiáng)地回答著。 安琪盯著他看了一秒,“我想我們年齡差不多,不如叫我安琪吧?!?/br> 安德魯有些發(fā)愣但卻意外地很有原則,不允許自己越過這種稱謂距離,“容我拒絕,沉小姐?!?/br> “好吧?!彼p輕點頭表示理解。 雨聲輕拍在窗戶上,間歇間像有節(jié)奏地重復(fù)某種暗號。 “你來工作多久了?”她又問。 他搖頭,略微局促地回答:“叁個禮拜了。只是平時沒在主廳負(fù)責(zé),今天人手調(diào)動,才安排我到樓上?!?/br> “你看起來很年輕?!彼瘟嘶伪杏嘞碌募t酒。 “我剛畢業(yè),我學(xué)社會學(xué)?!?/br> “社會學(xué)。”她意味深長地咀嚼這個詞一遍,“你怎么看沉惜恩?” 安德魯一愣,像沒想到會被問這個問題。 他語氣變得拘謹(jǐn),“我其實…并不那么了解沉先生。說實話,他不怎么住在這棟房子里?!?/br> “沒錯?!卑茬鼽c點頭,“他躲在中城的pied-à-terre(第二住所)里,沒人知道他的動向?!?/br> 窗外的雨更大了一點,順著屋檐往下流,拍在雕花的陽臺欄桿上,像節(jié)奏打亂的心跳。 “沉先生對我們所有人都很有禮貌,我作為實習(xí)生出錯他也不曾發(fā)過火。”安德魯確信地告訴安琪。 “其實…”安德魯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地說,“第一次見到沉小姐你的時候,我就想你一定是沉先生的meimei?!?/br> 她抬眼看他,似笑非笑。 “因為我們都是亞洲人?” “不…更多是氣質(zhì)上?!彼悬c不確定地補(bǔ)充,“看起來都不太像會輕易妥協(xié),很有立場的人。” 雨光映在安琪側(cè)臉上,像一層柔霧。 “所以,你覺得我和沉惜恩都令人恐懼嗎?”安琪望著窗外,夜色把舊宅勾勒得像油畫上未干的墨線,一道一道拉扯著時光留下的痕跡。 “沉先生他。”安德魯頓了頓卻又沒有直接回答,他低聲說,“沉先生對所有的傭人都很溫和,也不高聲命令誰。沉小姐也一樣?!?/br> 他抿了抿唇,指尖在銀器托盤上摩挲了一下,像在壓住某種猶豫,“我父親曾是沉老先生的司機(jī)。我在康奈爾的學(xué)費也是沉家資助的,我一直很感激。” 她接過他遞來的酒,沒有立刻喝,而是慢條斯理地點燃雪茄,吸了一口,吐出一圈煙霧。 “是嗎?”她聲音有些飄忽,像是回應(yīng),又像是自言自語,“我不覺得沉家有那么好?!?/br> “僅對我來說是如此?!卑驳卖斘⑽⒏┦住?/br> 她沒有回應(yīng),仿佛在聽一段跟她無關(guān)的事。 吸了一口雪茄,煙霧從她唇齒之間滑出,帶著遲緩而沉靜的力度。 “我還是第一次來這?!彼鋈徽f,聲音低到幾乎要被夜色吞沒,“我以為沉惜恩會對我說些什么重要的事。” 安德魯轉(zhuǎn)過臉,看著她半隱在煙霧中的側(cè)影,不敢多言,只是輕輕附和了一聲。 她笑了一下,那笑并不輕松,“他一如既往地在門外打轉(zhuǎn),老練謹(jǐn)慎的棋手,明明知道自己該走哪一步,卻遲遲不落子?!?/br> 安德魯輕聲問:“那沉小姐希望沉先生說什么呢?” 她想了一會兒,竟有些迷惘地?fù)u了搖頭,“我不知道,也許關(guān)于父親的什么事。也許關(guān)乎沉家的未來。也許…他只是想提醒我不是個合格的繼承人。” “沉小姐覺得自己不是嗎?”他脫口而出,語氣真誠。 安琪盯著他,眼中那點審視的光一閃即逝,像是對他的無心之言突然有了興趣。 “你覺得我不是嗎?”她忽然笑著反問。 安德魯一愣,連連搖頭:“不是,只是聽起來…沉小姐好像很困惑?!?/br> “我確實感到困惑?!彼卣f,“一直都感到如此。” 她不置可否,目光緩緩移向窗外黑得濃重的夜色。 一陣風(fēng)吹過窗紗,房間里只剩下她雪茄的煙霧和呼吸聲。 她正在無聊地轉(zhuǎn)動著玻璃杯,杯底液體貼著水晶壁緩緩旋轉(zhuǎn)。 沉惜恩收藏柜里調(diào)出的老年份威士忌,據(jù)說產(chǎn)于七十年代尾聲,如今連市面上都難覓其蹤,成為了安琪用來打發(fā)寂寞的最好選擇。 “你有兄弟姐妹么?” “我沒有?!?/br> “好?!彼c點頭,像是自己在對自己說話,“所以你不會有這樣的感覺?!?/br> “是?” “有人從沒真正在你身邊長大,卻在你命運最混亂的時候突然成為了你血緣上的依靠?!彼D了頓,“你的直覺告訴你,他并不會害你,可也不知道他到底想要你變成什么樣?!?/br> 安德魯一時間不知該怎么接話,只是安靜地站在她旁邊,仿佛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此刻出現(xiàn)在這里,是因為巧合,還是命運的選中。 她把話說得很輕,但每個字都像煙霧那樣在安德魯心里盤旋。 他本可以說點什么安慰她的,可又像意識到自己的分量太輕,生怕多一分親近就越界,于是只是靜靜站著。 但她沒再說話,只是低頭把點燃的雪茄湊近唇邊,抽了一口,又緩緩?fù)鲁鲮F。 “沉先生的態(tài)度讓沉小姐感到困惑?”他試探著問,語氣小心翼翼。 她微微一笑,語氣說不清是悲涼還是戲謔:“或許吧?我聽起來很可悲嗎?” 安德魯有些窘迫,“不,我沒有那個意思……” “有也無妨?!彼龂@了口氣,仿佛在風(fēng)里散去了很多沉重的東西,“我經(jīng)常感到厭倦,扮演任何人想要我扮演的樣子。” 他猶豫了一下,低聲說:“我認(rèn)為沉小姐已經(jīng)做得很好了?!?/br> 她轉(zhuǎn)頭望他,像是在判斷這句話的來意。 “不是因為你是沉家的繼承人,也不是因為你穿著剪裁完美的裙子,或者會抽昂貴的雪茄。”他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堅定,“如果冒犯到你我很抱歉,但至少我認(rèn)為沉小姐你是一個真實的人?!?/br> 安琪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看著他。 他的眼睛是清澈的,幾乎帶著點少年感的熱烈,看她的眼神就像是看一幅在深夜里發(fā)光的畫。 他頓了頓,忽然輕聲補(bǔ)了一句:“我認(rèn)為沉小姐只需做自己就足夠?!?/br> 空氣安靜了片刻,那樣的眼神愈發(fā)提醒起安琪另一個人。 “是嗎?!彼崎_視線,似乎沒準(zhǔn)備回應(yīng)這樣的鼓勵,只淡淡地說,“我有點累了。” “讓我為沉小姐準(zhǔn)備房間吧?!卑驳卖?shù)穆曇舻偷孟袷切√崆僮詈笠桓业奈惨?,些許試探也帶著誠意,“叁樓有間臥室窗外能看到花園,雨天也很安靜?!?/br> 雨線在窗玻璃上形成一道道扭曲的影子,像一副正在溶解的肖像。 安琪沒有立即回應(yīng),只是把酒杯里的最后一口干掉,琥珀色的液體劃過喉嚨時,她微微瞇了瞇眼。 她低頭,將煙缸中的雪茄轉(zhuǎn)了轉(zhuǎn),火星未滅,像是仍有一點欲言又止的念頭沒燒完。 她輕聲說,“我得走了。” 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終究只是低下頭。 她抬頭盯著他看,目光依然柔和,“安德魯,謝謝你的好意?!?/br> 她說完,緩緩地把雪茄按滅,灰燼落入水晶煙缸,發(fā)出一聲低沉的“嗤”。 空氣像被雨水浸透。 安德魯沒有再多說,只是輕輕點頭。 他的指節(jié)握緊又放松,最終垂在身側(cè),像被風(fēng)吹散的信號。 門外響起咚咚兩聲輕而穩(wěn)的敲門聲。 “安琪,是我?!?/br> 熟悉的聲音,在寂靜中異常清晰。 她一瞬間像整個神經(jīng)被喚醒,眼中的迷霧飛快褪去。 她站起身,幾乎是本能地將裙擺理了理,快步走到門口。 打開門,最令人安心的身影站在那里。 他從夜雨中走來,深色的外套已經(jīng)濕了一片,劉海貼在額角,眼里是毫不掩飾的焦慮。 “又淋到雨了嗎?”她驚訝,擔(dān)心對方的同時又控制不住嘴角的弧度。 “十二點了?!彼Z氣平穩(wěn)卻透出急迫,“伴侶還沒回家,我當(dāng)然要來接。” 她笑了笑,抬手輕輕拽住他的袖子,像是在確認(rèn)他的存在。 “對不起,我喝得有點多?!?/br> 諾亞低頭靠近,一瞬間嗅到了她發(fā)絲里隱約的煙味。 他皺眉,“你抽煙了?” 她沒有否認(rèn),只是抬眼認(rèn)真地看著他:“抱歉,你不喜歡?” “道歉的話留回家說?!敝Z亞只是牽起她的手,手掌用力得幾乎有點多余,像是在把她從這間陰郁的房子里牽回現(xiàn)實。 她乖乖地跟著他離開,走廊的燈光柔和而靜謐,她背影修長、沉默,像是終于歸位的棋子。 書房的門被留下沒關(guān)。 安德魯站在原地,沉默地看著兩人離開。 他緩緩走到桌前,將那支被按滅的雪茄從煙缸中夾起。 灰已冷,卻仍殘留著她唇邊的形狀。 他將它收進(jìn)玻璃瓶中,密封好,然后低頭蓋上蓋子,動作利落,沒有一絲猶豫。 窗外雨還在下,嘩嘩地像是故意掩蓋世上一切悄聲動作。 他低頭掏出一臺平日里從未使用過的老式黑莓黑屏機(jī),看著屏幕的目光帶了些許冷漠的清明。 他在鍵盤上敲擊下什么,頓了頓,想起夜色中那剛離開的身影。 通訊中傳來一陣靜電噪音,他沉默良久,終究沒有回話,只是將那部手機(jī)輕輕放回口袋。 他走到窗前,推開一扇縫隙。 他抬起頭看向窗外,眼里閃過一抹與剛才判若兩人的冷冽。 夜風(fēng)卷著雨絲灌入,他沒有說話,只是在唇邊無聲吐出一句, “那么晚安,安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