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零
一片漆黑的室內,房里的一角亮的刺眼,女人靠著床沿坐在地上,眼睛眨也不眨的盯著放在腿上的筆電螢幕,斗大標題寫著——耗時三年、眾所矚目!國內第一部古裝劇將于下個月開播! 她開闔乾澀的嘴唇,沒想到自己只是想看看臉書打發(fā)時間,卻正巧滑到最不想看見的消息。 在同一個頁面停留太久,電腦螢幕自動暗去,她緩緩抬手撥開垂在頰畔的長發(fā),細長的手指撫上原先被遮住的明顯凸起,描繪它的模樣。這里的凸起是最慢好的地方、那里的凸起植過最多次皮、最尾端的凸起最為猙獰,哪怕沒有鏡子,那燒傷的疤痕在她腦中依然清晰,她記得那歪曲的形狀,也記得每一寸皮膚的深淺不一。 再次望回電腦螢幕,她茫然憶起過去。下個月即將上映的古裝劇本該是由她主演,三年半前導演找上她時她欣然應下,當時她手上的拍攝剩下最后幾場,還興奮的和經(jīng)紀人討論終于可以拍到崇拜的導演cao刀的作品。 然而就在最后一場戲中,攝影棚因意外爆炸燃燒,其他人離門口近,很快便往外撤離,她的站位卻在攝影棚最內側,還沒跑到門口便聽見經(jīng)紀人的尖叫聲,緊接而來的是物品砸落的劇痛,還有鼻間聞到的燒焦味。 意外發(fā)生的突然,時間短的只夠她想一件事——她的演藝生涯是不是就此完蛋了? 經(jīng)歷一連串的修復與復健,經(jīng)紀人為她找了無數(shù)家美容醫(yī)院、動了無數(shù)次刀、無數(shù)次植皮,然而她的臉上仍然留下不小的疤痕。原先看好她的導演搖著頭說要換一個演員、無法上鏡的她被經(jīng)紀人放棄,沒了工作與曝光率,再加上原先漂亮無瑕的外貌如今讓人不忍側目,粉絲群在短時間內少了大半。 她的ig已經(jīng)三年沒有更新,從一年半前開始就幾乎不再有人傳訊息給她,也不再有關心慰問的留言,原先在演藝圈的朋友、原先說要追隨一輩子的粉絲,如今人間蒸發(fā)似的,誰也沒看見。 隨手點開新聞留言區(qū),果真看見大批網(wǎng)友的留言,大多是在討論預告片的劇情,然而下一秒一則留言撞入她眼眸,讓她心跳漏了一拍:「話說這部劇原本的女主角好像不是現(xiàn)在這個?」 點開更多留言,底下是其他網(wǎng)友對該則留言的回覆:「對!不是!原本的我忘記名字了,好像是當紅花旦,后來因為意外就慢慢淡圈了。」 「這個新聞我有印象,不過真的不記得她的名字……」 「當紅演員還沒有人能說得出她的名字,看來也沒有多紅吧xdd」 她往螢幕的右上方瞥了眼,見自己登的是小帳帳號,伸手在鍵盤上敲打句子。與此同時一滴淚水從眼角落下,卻不見她的表情有什么改變:「靠作品名氣紅的吧,本身大概也沒什么本事?!?/br> 上了那么多戲劇課還不是沒辦法靠演技接戲?一句容貌不行就被換下去了。 底下的網(wǎng)友又回覆了:「我只記得好像意外毀容?她之前上節(jié)目似乎會很多樂器的樣子,粉絲吹捧的跟什么一樣?!?/br> 咬著唇,乾凈的筆電染上幾抹潮濕,她再次留言:「現(xiàn)在的人誰不會一點樂器啊,看過她的節(jié)目,只能說實力真的不怎么樣。」 被粉絲夸幾句、被同行貼幾個漂亮的標籤,就以為自己真的厲害了啊羅沛榆? 「我好像想起來了,是短頭發(fā)吧我記得?長得蠻漂亮的?!沽硪粋€網(wǎng)友加入話題。 「就花瓶啊,我看過她演的喜劇,笑到流眼淚,但是是被爛到笑的,我阿嬤都比她會演xdd」 演了那么多劇、代表作這么多卻沒有半個人記得她的名字,不是花瓶是什么? 「欸我上網(wǎng)查,原來她叫羅沛榆,而且她今天生日欸!不過粉專停止更新三年了,也沒有粉絲留言生日快樂之類的,完全被遺忘哈哈?!?/br> 她的眼前一片模糊,幾乎快要看不清螢幕上的字,在鍵盤上敲打的手指像是失去控制,吸了吸快要流出來的鼻涕,她顫抖著手一字一字打下:「笑死,她應該也不希望粉絲記得吧,落得這么難堪的下場,被提起一次丟臉一次?!?/br> 螢幕跳出了幾則通知,好幾名網(wǎng)友按了她的留言「哈」。 而她像是洩了氣的皮球,雙手緩緩舉起,埋在自己掌心泣不成聲。她自己知道,她一直在等有個人出來反駁她一句「才不是,她沒有」。 她才不是花瓶,她上了許多戲劇課就為了自然生動的戲劇呈現(xiàn);她主持功力不夠,但是她為了手上的廚藝節(jié)目特地去考了乙級廚師執(zhí)照;她會的樂器不是一點點,她會彈琴會長笛會小提琴還會編曲,甚至有街頭藝人執(zhí)照。 她多希望有人生氣的檢舉她的留言、多希望有人生氣的反駁她,哪怕只是陌生人的一句「酸民的嘴巴可不可以乾凈一點」,或是一句「才沒有,我就是她的粉絲」都好啊! 哭到累了,羅沛榆忽然噗哧一聲冷嘲,她曾經(jīng)覺得自己應該也算挺有才華的吧?會彈鋼琴、會吹長笛、會小提琴、會唱歌編曲,什么她都愿意學、什么她都學得快,這樣的她應該擔得起「才華」二字吧? 然而當她失去了演藝圈的資源,努力上街頭用自己的才華養(yǎng)活自己,卻在酒吧駐唱時被客人客訴外貌影響食慾、當努力轉行做出的編曲不符流行、當深夜夢回那場大火哭泣時無人搭理,她開始懷疑……自己真的是個有才華的人嗎?那么她的才華都去了哪里?為什么她會淪落到痛苦無依? 在過去,因為嫌洗頭麻煩、喜歡短發(fā)的清爽感,俏麗的短發(fā)是她的標配,也是她最喜歡的造型。然而在那場大火后,將近十年沒留過長發(fā)的她開始將頭發(fā)留長,后來她才發(fā)現(xiàn),也許連她自己也不想看見那有著傷疤的臉龐。 十二點的鐘聲敲響,她的二十五歲生日就這么靜悄悄的過了。不被記得的、不被祝福的、連自己都厭棄自己的過了。 她將筆電闔起放到床上,拿過一旁地上的美工刀,推出刀片的聲音在無聲的房里顯得清晰,而她盯著刀尖默默淌淚。為什么呢?她這么努力就是想要被記得,卻終究只能一個人待在黑暗里,抱著膝蓋茫然無力。接下來的日子里她僅存的幾個朋友、她那些少有聯(lián)絡的家人,也會漸漸忘了她嗎?不要……她不想再被遺忘了…… 望著手里的美工刀,刀片她昨天才換過,這把刀在她腕間留下數(shù)道疤痕,如果可以,她希望今晚會是最后一次。 深吸一口氣,將刀尖架在腕上,她忽然想起前幾天在網(wǎng)路上看到的一句話——真是糟糕的人,要死怎么不在家死。 看見那則網(wǎng)路留言的那一刻她愣住了,她想她也不是個多好的人,可是當她是個好人的時候,這世界上記得她的人又有幾個?善良讓人又饑又渴,作惡多端的人卻假惺惺的指責——你還不夠善良,你真是個糟糕的人。 望著手里的刀子,她想,如果帶給別人麻煩就是糟糕的人,那么她的透天厝是自己買下的,她在自己家里、以還算是體面的死法離去,盡可能的不影響別人、不嚇到別人、沒有兇宅賣不出去的問題,這樣的她能不能勉強跟善良沾上邊呢? 她沒有在自己風光無限的時候死去,讓眾多粉絲為她傷心,她只是選擇在被世界遺忘的時候靜悄悄的離去,就算哪天被想起,那些曾愛過她的人也許只有惋惜,被時間稀釋的悲傷大概所剩無幾。 這樣的她,能不能勉強和善良沾上邊呢?又或者是不是就可以獲得這么一點......被某個人記起的資格? 這樣的她,應該也算是一種世俗定義里的「好人」吧。 羅沛榆嘲諷般的笑了,手起刀落,疼痛自腕間傳來,下一秒她的鼻間聞到血腥味,然而她明白光是這樣還不致命,于是她抬起左臂,就著傷口再次劃下,一次、一次、再一次,伴隨著淚水滾落,她痛苦卻又認真的劃下每一刀,像是在雕琢一件精細的藝術品。 她緩緩側身躺到地上,望著鮮血自刀口流出,靜靜等待死亡的降臨?!高颠怠沟那瞄T聲突然響起,女人的呼喚聲聽起來有些遙遠:「羅沛榆,開門,我拿你的禮物來給你?!?/br> 「黃依茜……」她喃喃唸著來人的名字,成堆的回憶襲來,她忽然想起過往的每一次潰堤,黃依茜好像都在。她出事后睜眼看見的人是黃依茜、漫長的復健整容過程中陪她的人是黃依茜、第一次自殺發(fā)現(xiàn)她的人是黃依茜、陪她在夜里大哭一場的人,也是黃依茜。 羅沛榆迷迷糊糊地想,如果她離開了,黃依茜是不是也會輕松許多呢? 「沛榆?羅沛榆?」門外的喊聲大了點,黃依茜仗著這里是郊區(qū)的獨棟透天厝,即使三更半夜也沒打算放低音量。她皺緊眉頭,她不是不知道羅沛榆的狀況,每次情緒不穩(wěn)便把自己關在家中,「你不是早睡的人,而且你答應過我,生日隔天的凌晨時間要留給我欸!」 羅沛榆恍恍惚惚地聽著,嗯?她似乎是答應過……她答應過嗎?她好像忘了,這幾年不斷地精神解離,她忘了不少事情,或許也忘了活著的原因。 門外的黃依茜見沒人開門,從包包里拿出備用鑰匙,轉開門鎖用力推門,卻一頭撞在堅硬的門板上。她瞪大雙眼,該死!門從里面反鎖了! 「羅沛榆……你不開門我去找鎖匠喔!」黃依茜的聲音染上焦急,過去她曾多次找人破門,每一次鎖匠聽了她破門的理由都說她小題大作,然而只有她知道,羅沛榆不開門肯定有事!她寧可破門后發(fā)現(xiàn)是誤會一場,也不希望因此錯失救她的機會。 羅沛榆沒有搭理她,眼神失焦的望著腕上的傷口,好像還是不夠深……但這樣慢慢放血,等到黃依茜找鎖匠來,應該也夠了。 她只是好累……她只是需要睡一覺,只是想好好睡一覺。 永遠不要醒來的那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