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條陳，都用白話來做?！蹦袑W(xué)生讀到這里，放下雜志，眉飛色舞，“大家聽到?jīng)]有，以后都不準用文言文啦！”

話音剛落，立刻就有女學(xué)生響應(yīng)：“先生說得對，打倒孔家店！”

“打倒孔家店！”女學(xué)生一呼百應(yīng)。

凌彥眉頭慢慢皺了起來，他幾步走過去撿起那丟到一邊的雜志看了起來。那的確正是大名鼎鼎的新文化運動，提出使用白話文代替文言文。原文，思想大膽卻措辭克制，但到了學(xué)生口中就不知為何變成了“打倒孔家店”。

這讓后世看著國學(xué)風(fēng)潮興起的凌彥心中不大好受。他當然知道這個時候提倡使用白話文是順應(yīng)時代的，也是必然的?？墒恰@就意味著另一面的全然否定么？

他來來回回慢慢踱著步子，直到有人主動問：“林先生，您是如何看待的？”

“我覺得，不管旁人說什么，寫什么，我們首先要冷靜，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事物，用自己的大腦去分析事物。”

凌彥才說了一句話，就被學(xué)生的噓聲淹沒了。

“林先生說了那么多，就是反對的意思嗎？”

“林先生留學(xué)在外，難道還意識不到，三綱五常儒家道條，只是束縛我們思想的工具，都應(yīng)該被打破，被碾碎嗎！”

“打破！碾碎！”

“當然不是……”眼看著學(xué)生又喊起了口號，凌彥剛想圓場，另一個聲音響起了——

“夠了！安靜！你們是這么對待師長的么？”路過的吳樂甫突然殺了出來，他把凌彥往身后一拖。他還穿著西裝革履，氣勢卻完全變了。

學(xué)生安靜了片刻，緊接著就有人追問：“吳先生難道也和林先生一樣，反對使用白話文？”

“我不反對，我反對你們因為觀念的沖突就上升到對老師的人格質(zhì)疑?！眳菢犯浔幕卮?，凌彥還從未見過他如此冷淡，如此不紳士的一面。

凌彥伸手按了按吳樂甫的肩膀讓他冷靜下來?！拔矣X得，學(xué)語言要注重聆聽，學(xué)什么都要這樣。任何時候，想要反駁別人之前，都要先聽懂別人在說什么。就像我剛剛其實并非在反對你們?！?/br>
凌彥的語氣很溫和，聲音也不大，但是被他掃視的學(xué)生，都無一例外地抬不起頭來。

“對不起，林先生。”剛剛率先喊口號的男學(xué)生先上前一步，主動道歉。

“對不起，林先生?！备嗟膶W(xué)生跟著道歉。

凌彥擺擺手?！拔沂悄銈兊睦蠋?，自然會原諒你們。你們現(xiàn)在一腔熱血，這是好事，但也是壞事。我建議，我們都冷靜幾天，再來討論這個問題。”

晚上的屋子里，氣氛難得沉寂。凌彥翻看著下課后臨時買來的雜志報刊，也沒有主動拋出話題。

“今晚月色這么好，小林，別再煩心了?！眳菢犯ν蝗淮蚱破届o，他拉開了窗簾，如水的月光盡數(shù)流淌進屋子里。

凌彥不知道這時候有沒有夏目漱石的那句話，不過他敢肯定吳樂甫并不知道隱藏的這層含義。他走到屋子里取出一件馬褂穿上，問道：“樂甫，一起出去走走嗎？”

第33章安利催婚

吳樂甫幾乎立刻站起來，把他的西裝外套披上，抓起了門邊的文明杖。“走吧，正好，夜晚散散步?！?/br>
他說得不錯，晚風(fēng)習(xí)習(xí)，帶著夕陽的余熱，清爽席卷了頭腦中紛亂的思緒。月色皎皎，銀紗投下天羅地網(wǎng)，無處遁匿。夜色掩蓋了時代的差異感。不管是一百年還是一千年，月亮還是那個月亮。

“看著這樣的月色，會讓人覺得什么都能忘記了。”凌彥不知不覺地開口。

月色下吳樂甫側(cè)頭看向他，不自覺地停下腳步，出聲安撫：“白天的事，你也不必太在意?！?/br>
“其實你今天不打斷我，原本不至于和學(xué)生沖突，道理是要講的，和自己人，什么時候都要優(yōu)先講道理?！绷鑿┛粗磉呉鹿诔募澥?，坦誠地說出自己的想法。

吳樂甫沉默了片刻，才說道：“看出來了，你做得很好，是我多事?！?/br>
“并沒有，我很感謝你。”凌彥與他雙目對視，真誠地道謝。

吳樂甫再次抬步向前?！澳阏娴姆磳Π自捨倪\動嗎？”

“不，樂甫，我很支持。”凌彥落后他一步，大腦飛速運轉(zhuǎn)篩選著最能描述自己感受的詞句?！暗莻鹘y(tǒng)文化中有一部分美的東西。我覺得我們即便看到了不好的那一面，也不該把它全盤否定……美的東西始終是美的，花謝花飛花滿天，本就是美的，誰也改變不了?！?/br>
他仍覺不夠，思索著剛看的雜志，又補充道：“胡先生寫‘整理國故，再造文明’，也是去其糟粕的意思，并沒有辦法生造一個文明出來?？墒沁@些做學(xué)問的先生們明白，學(xué)生們卻不明白。學(xué)生太激動，太容易受言論左右?！?/br>
吳樂甫主動停下，轉(zhuǎn)身看著凌彥跟上來。他似乎意識到了凌彥的遲疑是因為真誠，所以慢慢念了一段胡先生文章里的句子：“調(diào)和是人類懶病的天然趨勢，用不著我們來提倡。我們走了一百里路，大多數(shù)人也許勉強走三四十里。我們?nèi)粝戎v調(diào)和，只走五十里，他們就一步都不走了?！?/br>
“他是這么寫的，也許你聽了之后，會更明白一點他的用意?！?/br>
凌彥當然懂得，撥亂反正有時候只能依靠矯枉過正。但他在后世見過太多輿論的反轉(zhuǎn)，見過太多打臉的鍵盤俠，不由想得更深一些：

“激進是必要的，是為了打破束縛，但我認為激進也要分對象，更不能一味排外，要允許冷靜的，獨立思考的存在。做斗士的呢，就要講激進，可我們做先生的，就必須懂得‘調(diào)和’了?！?/br>
聽到這兒，吳樂甫突然甩了甩他的文明棍，“如果可以選擇，不受外界環(huán)境左右，小林想做什么？”

“做桃源之客吧。”如果真的衣食無憂，讓凌彥選擇，他當然要做個死宅，可是這年代連網(wǎng)絡(luò)都沒有呢，他只能順著吳樂甫的想法說：“不受戰(zhàn)亂所擾，著書立說，就極為滿足。”

哪有什么安寧日子，北/伐不就就是抗戰(zhàn)，抗戰(zhàn)后又是解/放/戰(zhàn)/爭。有多少人有命熬到好日子來臨。

吳樂甫若有所思，沒有說什么。

松樹下，參差葉隙中是觸手可及白茫茫一片月光。凌彥突然想起，盡管一起住了那么久，他對于吳樂甫這個人的身世、經(jīng)歷都還不甚了解。“樂甫，問了我那么多想法，你呢，你是怎么想的？”

他們走到了池塘邊，遠遠地就聽到了蛙叫蟬鳴。他們默契地停在一塊白色的大石頭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