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jié)
“奴婢也不知道這是個什么癥,但四少爺打小就顯得有些不正常。時常自己坐在桌前用水畫畫,一畫就是一兩個時辰。若是被人打擾,四少爺還會不高興,甚至會發(fā)脾氣。也不像別的孩子那樣調(diào)皮愛玩?!?/br> “五歲之后,老爺就把四少爺送進家中的書房讀書。但四少爺從不聽先生的話,不答問題。因為行事太古怪,還受過其他幾位少爺?shù)钠圬摗9拾藲q起也不去書房了,便這樣養(yǎng)著?!?/br> 元瑾聽到這里眉頭一皺,像這樣的情況,她是知道一個人的。 前朝有位皇帝愛做木匠活,平日不理朝政,也不喜歡與人交流。但這位皇帝實則記性異常好,能巨細無遺地說出哪天他身邊的太監(jiān)跟他說了什么話,甚至還能完整背出他幾個月前看到的一本折子。所以雖然這位皇帝從不上朝,卻也能將國事料理得妥當。 聞玉……是不是也是類似的病癥? 可能他還要病得嚴重些,畢竟在他長大的過程中,從沒有人來引導(dǎo)照顧他。外界還總是嘲笑、欺負他,只會越病越嚴重。 “那他還有沒有別的異常?” 宋嬤嬤想了想,“倒還真有,四少爺其實記性異常好,甚至也很聰明。太太有時候?qū)芗业膸ぷ?,四少爺在旁看一眼,就知道對不對。還能一條條地再背出來??上Я怂纳贍斶@個性子,否則還真是個天才?!?/br> 宋嬤嬤又嘆息:“可這又能如何,四少爺這病,就算是真的科考進了官場,恐怕也是舉步維艱。” 元瑾頷首。 她大概知道薛聞玉是什么情況了。的確沒有她想的那么簡單,聞玉這個病想要糾正,恐怕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她打算將薛聞玉的住處搬到她身邊來,既免得薛錦玉欺負他,也能時刻照顧著他。 不過當務(wù)之急,是要帶聞玉去見老太太,讓薛老太太同意聞玉一起去選。明日他們就要去定國公府叫老夫人過目了。再不去就要來不及了。 元瑾的丫頭柳兒從旁邊走過來:“奴婢看了四少爺?shù)囊聶?,不是短了就是舊了,要不就是些顏色花樣不好看的。實在是找不出個合身的?!?/br> 元瑾道:“今兒是來不及了。不過咱們但難免得給他做兩身像樣的衣裳,聞玉每個月有多少月例?” 宋嬤嬤答說:“太太說,少爺吃住全在家里,所以就用不著月例。” 元瑾嘖了一聲,崔氏真是摳門。不過去問崔氏要錢,那是別想的,她就是個一毛不拔的鐵公雞。 元瑾就同柳兒說:“你去同管采買的嬤嬤講一聲,叫她明兒下午帶一匹寶藍色的杭綢回來?!?/br> 柳兒低聲問:“娘子,那買杭綢的錢怎么來?” “從我的月例中出吧?!痹?。 柳兒聲音更低了一些:“娘子,您一個月八錢月例,似乎,不夠買一匹杭綢的料子啊……” 元瑾沉默片刻,她來了之后還不知道自己的月例。八錢銀子……以前她身邊的普通宮婢月例都有三兩銀子。她真的快被自己窮到了! “那便不要杭綢,普通綢布可夠?” 柳兒點頭:“夠倒是夠了,不過這下來的一個月,咱們屋中恐怕都得過得緊巴巴了?!?/br> “先這樣吧。”元瑾見請安的時辰要到了,先帶著聞玉出門了。 與那天去的仿江南建筑的定國公府不同,薛家是很典型的晉中建筑。薛家大院中,一條寬闊的石道穿過大院,將大院分為南北兩排,一頭是門樓和大門,另一頭就是薛家祠堂,與大門遙相對應(yīng)。元瑾帶著聞玉從南院穿出來,她一路都牽著他,聞玉則握緊了元瑾的手。 “聞玉害怕嗎?”元瑾問他。 薛聞玉沉默。 他不是第一次走在這條路上,只是頭一次由另一個人牽著,走在這條路上。 仿佛有什么東西就此不同了。 他不是怕,他只是不喜歡這種不確定。 “不用怕,凡事jiejie會幫你的?!痹膊还芩遣皇桥拢吐暟参苛怂痪?。 北院正堂是薛老太太的住處,跨進描金砌粉的門檐,再走過一條干凈的石子甬道,就看到了正堂。薛老太太身邊的徐嬤嬤將二人引入了正堂。 平日里元瑾若是這時候到的話,正堂是人影子都還沒有的。今天幾房人卻早早地就來了,正按齒序坐在正堂上喝茶。 大房周氏身邊站著的是薛云海和薛元珍。薛云海穿著件菖蒲紋直裰,身量頗長,長得倒也清俊。據(jù)說從小讀書天分就極高,明年要下場鄉(xiāng)試了,很是讓周氏覺得驕傲。薛元珍今兒穿了件青織金妝花十樣錦褙子,雪白月華裙,襯得她容貌秀美,精致貴氣。 二房沈氏帶著她的兒子薛云濤。沈氏也是書香門第的出身,據(jù)說父親還是兩榜進士,做過翰林學(xué)士。薛云濤正站在那里同兩姐妹說話,長得很是俊俏,小小年紀就有幾分風流相。 姜氏帶著自己五歲的兒子薛云璽,云璽則還是一副白生生的包子模樣,立在母親旁邊強打著精神。 四房覺得今天沒他們什么事兒,除了元瑾帶著聞玉來了以外,一個都沒來。 元瑾正好帶著聞玉坐在姜氏旁邊,姜氏是個極聰明,又八面玲瓏的人,笑著看薛聞玉:“今兒聞玉也來給祖母請安???” 薛聞玉自然是喝他的茶,也不看人。 元瑾就道:“三伯母莫見怪,他不愛說話?!?/br> 四房這個傻兒子,大家都有所耳聞,姜氏倒不見怪。她只是有些好奇,薛元瑾帶薛聞玉過來做什么。 而薛元鈺已經(jīng)看到元瑾帶著她的傻弟弟,笑了笑說:“四姐怎的,帶者傻子來,是想讓他也去試試不成?” 薛元珊輕輕拉了meimei一把,低斥道:“這個時候,你說這些干什么!” 平日跟四房斗斗嘴取笑就算了,現(xiàn)在要緊的是選定國公府世子的事,而不是四房這個傻兒子。她這meimei一向不知輕重,不分場合,讓人頭疼。 薛元鈺卻不滿jiejie說她:“你以前還不是如此,說我做什么?!?/br> 沈氏回頭瞪了兩個女兒一眼:“老太太就要出來了,你們給我安靜些!” 養(yǎng)兩個女兒真是叫人頭疼,三天一大吵兩天一小吵的。兩個女兒均有些委屈,回過頭去不說話了。 果然不過片刻,薛老太太就叫扶著出來了,一見竟這么多人等著,就說:“怎的都來了?” 周氏笑道:“這不是還想跟娘了解清楚一些,明天也好有個應(yīng)對,畢竟是這樣一件大事,咱們也不敢馬虎了?!?/br> 薛老太太點頭,對大兒媳的態(tài)度很滿意:“有準備便是最好?!彼讼聛恚葘⒀υ坪=械礁?,仔細問過之后,十分滿意他的準備和應(yīng)答。 周氏見兒子被夸,也是暗暗得意。其實在她心里,覺得二房、三房的那兩個人,是無論如何都比不過自己兒子的。再說女兒薛元珍也出挑,雖說上次去定國公府上時,秦氏夸的是四房那個小嫡女。但畢竟也只是庶房而已。 便是覺得薛元海入選的機會最大,所以昨晚沈氏連夜找她商量過了,兩人決定先聯(lián)手先擠出去一個再說,免得被別人搶了先。 她與沈氏對看了一眼,沈氏便站了起來,咳嗽了一聲說:“娘,我覺得這次去應(yīng)選,云璽恐怕是不合適的?!?/br> 姜氏聽到這里,笑容漸收。她跟大房、二房的出身不同,她出身商賈之家,平日跟這兩個書香世家出身的妯娌就是交人不交心。沒想到沈氏突然來這一出,她一看周氏靜靜喝茶不說話,便知道兩個人這是合伙了。 “二嫂何以這么說?我云璽年歲是夠的,沒理由不去選?!?/br> 沈氏笑了笑:“三弟妹先別生氣,畢竟咱們薛家里,無論哪一房選上都是一樣的。” 姜氏心里先啐了沈氏一口,既然說選誰都一樣,那她倒是別讓她兒子去應(yīng)選?。?/br> “娘,我是覺得。云璽年歲尚小,正好卡在五歲的當口,這就已經(jīng)不合適了。再者,云璽自打生下來起,就大病小病不斷,身子不大康健,這樣的人選送了過去,定國公老夫人見著是個病秧子,恐怕也不會高興的?!鄙蚴险f。 薛老太太卻只是聽著喝茶,并沒有表態(tài)。 姜氏不慌不忙地站了起來,先行了個禮:“娘,云璽雖然是卡在五歲的當口,但老夫人既然是定了五歲,便是不嫌棄的。更何況云璽年紀還小,孩子小的時候,誰沒個頭疼腦熱的,云璽雖然一直不大康健,卻也沒有病得下不來床過。倒是云濤……”說著頓了頓,“云海倒是敏而好學(xué),頗具才華。媳婦是沒有什么意見的?!?/br> 元瑾在旁聽著,還是三伯母這回應(yīng)得體而有涵養(yǎng),還不動聲色地挑撥了一下大房二房,水準比沈氏高多了。 果然薛老太太聽了姜氏的話之后,就合上茶蓋道:“老二媳婦,你們幾房,我都是要一碗水端平的。既然云璽符合了條件,總也帶去看看的好。至于成不成,也只看定國公府那邊的。” 沈氏見沒能成功說動老太太,示意了周氏一眼。 周氏自己卻是不會開口掉自個兒身份的,既然已經(jīng)到了這份上,就笑了笑:“娘說得對,哪一房不去都不公平?!?/br> 沈氏聽到周氏不但不幫她,還圓了場。心里自然也不舒服。大家明明約好的排擠了三房,卻好像只有她才是惡人一般。她有些憤憤不平地坐下了,等薛老太太問她有沒有意見時,只能說自己沒有意見。 這次三房互撕便這樣不歡而散,大家雖然離開的時候都面帶微笑,心里怕是已經(jīng)罵對方的祖宗十八代了。 元瑾看著有點懷念,竟然讓她想起了往日在宮中,看著那些大小嬪妃在太后面前勾心斗角的樣子。 三個女人一臺戲,正好可以唱開。 經(jīng)過這場紛爭,薛老太太也有些累了。這件事往后恐怕會鬧得家里更加雞犬不寧,她要好好養(yǎng)精蓄銳盯著才行。只是眾人都走光了,才看到原地還留著兩個人,竟是四房的薛元瑾……還有她們家的庶弟薛聞玉。 薛老太太對自己這個庶房的孫女原來印象不深,最近印象深刻記得還是因為秦氏的那句夸獎。 “元瑾可還有事?”薛老太太問道。 元瑾便站了起來:“祖母,孫女能否借一步說話?!?/br> 薛老太太沉默片刻,便帶著元瑾進了次間。 屋子里陳設(shè)著檀木圍屏,鏤雕四季花卉、八仙獻壽??淮采箱佒f字不斷頭紋綢墊。薛老太太被徐嬤嬤扶上了炕床,示意孫女坐在自己對面的繡墩上,問道:“你有什么要緊事?” 元瑾卻上前一步,屈身道:“方才聽祖母說,您要每一房的水都端平。孫女是十分敬佩的。孫女今天帶聞玉過來,便是想問問您一件事,四房能不能也出個人選?” 薛老太太聞言眉頭一皺。 其實對她來說,并不重視這四房的嫡庶之分。薛青山雖然是庶出,但他姨娘早亡,其實是跟在她身邊長大的。薛青山因此感激她的養(yǎng)育之恩,一貫對她極好,甚至比親兒子還孝順幾分。只不過是薛青山自己官位太低,比不得嫡房的三個兄弟,難免就越來越不得志了。 薛元瑾說是要出個人,難不成是想出她弟弟薛錦玉? 之前才覺得這小孫女還算聰明,如今看來,卻是被定國公府的榮華富貴沖昏了頭腦。薛錦玉就算是帶了去,也只會徒增笑話而已。 薛老太太的語氣難免就有些冷淡了:“倒并非祖母偏心不讓錦玉去選。而是錦玉長這么大,的確是學(xué)業(yè)平平,沒什么天分,性子也教你母親慣壞了。便是帶去了定國公府,也不會入選的,你還是回去吧?!?/br> 元瑾又笑了笑,淡淡道:“祖母,四房并非想帶錦玉去,而是想讓您帶聞玉去試試?!?/br> 薛老太太聽到這里,難免有些驚訝,但很快就掩飾了過去。她看著站在元瑾旁邊的薛聞玉,皺了皺眉:“你莫不是在和我開玩笑?你這弟弟……” 薛聞玉是四房的傻庶子,這誰都知道。據(jù)說是連人也不會喊的。 “祖母,聞玉其實并非外界傳聞的癡傻。您看了就明白了?!痹嗣β動竦念^,對徐嬤嬤說,“府中可有不用的賬本?能否勞煩嬤嬤替我拿一本來?!?/br> 薛老太太阻止了徐嬤嬤,她倒是想看看薛元瑾想做什么。于是從抽屜中拿出一本帳子遞過來,“便用這個吧?!?/br> 元瑾接了過來,見這是家中才出的賬本,便說:“多謝祖母?!庇蛛S便翻到一頁遞給了薛聞玉。 薛聞玉垂眸看了片刻,就輕輕對元瑾點頭。 元瑾便將賬本還給了薛老太太,道:“祖母,您可以隨便考他,只需問他第幾行寫的什么內(nèi)容即可。” 薛老太太接過賬本,非常半信半疑。 這才一瞬的功夫,誰能記得下東西? 她便試探性地開口問:“這一頁第七行寫的什么?” 薛聞玉便淡淡道:“辛末年四月六日,購香料沉香、白檀、麝香各二兩,藿香六錢,零陵香四兩??傆勉y兩四兩六錢?!?/br> “第十行寫的什么?” “辛末年四月七日,購妝花緞、軟煙羅、云霧綃,云錦各五匹,總用銀兩三十八兩四錢。” 他當真記得,這如何可能! 會不會是元瑾在幫他?但這賬本是她剛拿出來的,元瑾又如何能事先知道?薛老太太合上賬本,問元瑾:“他竟有過目不忘之能?” 元瑾道:“還并不止如此”,她又問薛聞玉,“這一頁里,府中總共花出去多少銀子?” 薛聞玉說了答案:“一百零七兩三錢?!?/br> 元瑾笑了笑:“煩請祖母核對一下是不是這個數(shù)?”